姥姥二十歲嫁到我們老郭家，八十歲壽終正寢。姥爺參加八路軍早早犧牲了，家里人丁不盛。小腳女人頂家過日子，我們家沒有成套的家訓、家規(guī)。從姥姥到我的小外甥、小侄女，一家四代人，八十多年歷史，就靠著無數(shù)條“姥姥語錄”的傳承，治家、育人。

　　姥姥晚年患上白內(nèi)障和青光眼，幾近失明。我從省城回去看她，她對我說起自己的病，有一句話，讓我一輩子忘不掉。姥姥說：“眼瞎了不要緊，心不瞎，照樣活得敞亮。”這，是姥姥留給我們的最后的“語錄”。

　　□楊士杰

　　家風，是一個家庭的成員在和這個世界進行溝通的時候，表現(xiàn)出來的一種共同特征。只要有家庭這個形式存在，家風就存在。

　　建立家風，以何為本？

　　儒家認為“人性本善”，這里的“善”，指的是不受到外界各種情緒和物質(zhì)干擾的、純真的天性，認為只有保持天性，人的智慧才會發(fā)揮出來。從這個角度來說，家風建立的一個重要基礎就是，不能壓抑人的天性。舉例來說，也就是不要強制一個活潑的孩子去變得木訥。這種事情，就好比通過洗腦，讓一只兔子承認自己是一只狗熊，不僅愚蠢，而且可悲。如果不壓抑人的天性，所謂的“青春期”之類的問題，又怎么會出現(xiàn)？允許松樹長成松樹樣，牡丹長成牡丹樣，小草長成小草樣，萬類霜天競自由，才有勃勃生機。如果因為覺得松樹偉岸，就一定要讓小草長成松樹樣，他自己長不成，家長就動手一刀刀去雕刻，當一棵雕琢成松樹樣的小草在風中搖擺時，這是何其殘忍的景象。孩子手上劃破一個小口，家長都會心疼，如果有人說，“你的孩子，是個靈魂殘缺的人”，不知道家長情何以堪。

　　既然有了基礎，那么一個好的家風，還有什么別的共性？

　　首先要“誠”。離開了“誠”字，就不能專心去對待事物，不能發(fā)現(xiàn)事物的本來面目，不能確切掌握事物的微妙規(guī)律。學習的時候走思，吃飯的時候看手機打游戲，睡覺之前喝濃茶，所謂的心不在焉，食不知味，睡不安寢，指的就是做事沒有“誠”心的狀態(tài)。有句話說發(fā)現(xiàn)生活之美，講的也就是用“誠”字去對待生活，對待一切。當然建立家風的時候，也不能離開這個“誠”字，這是準確發(fā)現(xiàn)家庭各個成員的獨特個性，從而選擇合適家風的必由之路。

　　其次要“靜”。諸葛亮說，“非寧靜無以致遠”。可我們知道，世界是不停變動的，遵循“靜”字建立家風，是要當塊沉到水底的石頭嗎？當然不是這種極端的靜了。如果說“誠”字是為了能夠發(fā)現(xiàn)規(guī)律，這個“靜”字，就是對待規(guī)律的態(tài)度。安靜地遵道而行，是一種堅韌，一種淡然，也是一種喜悅。往大里說是自然之道，往細微的事情上來說，吃飯不說話等等，這些都是規(guī)律。

　　再次要“儉”。人人都知道“儉”是個好習慣，卻很少有人做到，究其原因，只是因為窮啊。心智窮，所以多思多想，難以抉擇。嘴窮，所以看到喜歡的東西舍不得吃。繁花似錦，轉眼即逝；賓客滿堂，難掩內(nèi)心空虛。窮，是因為偏離了事物的本質(zhì)規(guī)律，想治好這個窮字，就得靠“儉”字，把各種妄心剝離開?！罢\”來發(fā)現(xiàn)規(guī)律，“靜”來實行規(guī)律，“儉”就是為了執(zhí)鞭律己，砥礪前行。

　　最后是“客”。我們所擁有的，都是暫時屬于我們所有，不要妄圖無限制地去攫取，要順應事物的規(guī)律。當一個人產(chǎn)生出“這些都是我的”的時候，也就很危險了，不管是在對待名利、地位，還是僅僅面對一桌子菜。當然了，吃撐了不知道停的人少，面對得到知道停的人卻難得，這里面差的就是一個“客”心。沒有“客”心，就會喪失心智的清明和戒慎，就不知道畏懼?！吨芤住で浴肪湃痴f，“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本湃溃褪且小翱汀毙?，時時反省、約束自己，才會盡可能不違反規(guī)律，不出問題。踐行“客”字，就是形成一種由內(nèi)而外、自發(fā)的約束。

　　□楊獻平

　　大約從兩歲起，每次帶兒子出去，遇到乞討者，我和妻子都要給兒子幾元錢，讓他送過去，并且囑咐他要注意方式，包括表情和遞給時的動作。

　　這不能表明我們一家人生活多好。鼓勵兒子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體現(xiàn)人與人之間的和諧與互助，我覺得這才是最重要的。我年少時候，在農(nóng)村，家里窮，苦是必然的，除了父母和幾位近親，沒得到過其他人的施舍。即使成年以后，也有一段時間極端窮困，甚至可以用水深火熱、暗無天日來形容。那時候，特別渴望得到別人的幫助。

　　這世界真是仁慈，也真的沒有絕人之心。幾年后，我們的經(jīng)濟條件好轉，我和妻子開始教兒子做一些助人的善事，并且一直堅持。在兒子成長的這些年，盡管科技發(fā)達了，各方面都極為便利，但也有一些美好的東西湮滅了，甚至被置換；可世上真正好的東西，比如人性之善美和真誠，總是會存在的。而為他人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更是一種美好修為。無論社會怎么變化，人性美和善的一面，都還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根本出發(fā)點。

　　我常想，對于兒子，不管他將來如何，成為怎樣一個人，他都不得不面對一個現(xiàn)實，即獨立生存。一個男人，一旦置身于缺乏親情維系與情感依賴的環(huán)境當中，又不得不面對波詭云譎的時代和殘酷的生存競爭，無論任何時候，具備一種寬容、悲憫、同情之心，真誠與人相處，進而形成一種良好的個人品質(zhì)，這應當是比取得任何成就還要重要的事情。

　　搬家到成都后，周一到周五，我大部分時間和兒子待在一起。他下午放學回來，我就帶他出去吃飯，散步。一父一子，手拉手，肩并肩，在人頭攢動的城市，實在是一道令人心暖而又不起眼的風景。

　　有一次，我?guī)鹤右黄鸬铰尻柭芬患也宛^吃牛肉面。那家面館是來自甘肅的一家人開的，面做得還算地道。我要了一碗揪葉子，兒子要了一碗紅燒牛肉面。我又給他加了一小碟牛肉。父子二人吃完，又到家樂福買文具。走到青龍巷，忽然聽到一陣悠揚，但卻有點悲涼的二胡聲。隨即看到兩個男人，其中一個壯實高大，另一個腰身佝僂，幾近伏地。身材壯實者眼盲，拉二胡，腰身佝僂者一只手拉著壯實者污臟發(fā)黑的后衣角，頭和臉幾乎彎曲到了壯實者的膝蓋，一只手端著一個鋁盆子。

　　我和兒子站住。兒子仰頭看了看我，我也看了看他。我掏出五塊錢，遞給兒子，兒子走過去，放在那鋁盆子里。

　　回來路上，父子倆聊天。兒子說他看過我寫的幾本書。我笑笑。兒子可能覺得我有點不相信，一邊走一邊說，他覺得我寫的那些文章都是真實的，比如說我寫農(nóng)村老家那些總是相互傷害、窩里斗的人，他們其實也很可憐。他覺得我文章中寫到的那些老家人都沒有思想，有思想的話，就不會那么做。他還說，這都怪農(nóng)村的教育不好，其實這也正是為什么那里的人們至今都不能擺脫貧窮的根源所在。

　　我忽然覺得他說得很有些道理，一時間感動莫名，一手提著東西，一手把兒子攬在懷里，使勁親了一下他的額頭。鼻子一酸，眼淚就出來了。過了馬路，兒子又對我說，現(xiàn)在這個社會，再不能講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了，要相信科學，因為只有科學，才能證實那些謎團。神鬼之說，那都是用來騙人的。我點點頭，摸了一下他的腦袋。我承認，我寫過那樣的文章。

　　兒子又說：老爸，其實當作家不好，因為作家就只能告訴別人已經(jīng)發(fā)生了的事，不能把未來的事情說清楚。我笑了一下，問他未來有哪些事情發(fā)生。兒子神情嚴肅地看著我說，在未來，人可能就不像人了。你看科技發(fā)展多快，以后的人，借助科技多了，就成了科技人。還有，人以后可能會變得更孤獨。

　　我驚詫，兒子才十一歲，怎么會想到這些問題呢？而且說得比我還深刻。我再次抱住兒子，想對他說點什么，卻又不知道怎么說。我知道我不能否認兒子剛才說的話，他說的那些，很多已經(jīng)得到驗證。到家里，洗漱的時候，兒子又說：老爸，要像現(xiàn)在這么發(fā)展，要不了幾百年，地球可能就會承受不了的。然后像水泡那樣，沒準一下子就飄沒了。我說，這可能是吧，但那也沒辦法。兒子忽然嚴肅地說：老爸你別怕，我正在想辦法?？隙芙鉀Q的，這一點，你和媽媽就放心吧！

　　□汪 政

　　小時候剛會拿筆握管，練了沒幾年，父親便在過年時讓我給左鄰右舍寫春聯(lián)。他要求高，說寫門對子不光是寫字，還得會出對聯(lián)，不能只抄現(xiàn)成的，所以常常幫鄰居寫完了，到了最后寫自家門對子的時候早已腹中告罄，毫無靈感。

　　每到這時，父親反而很寬容：“想不出來就還寫那一副吧?！彼f的那一副就是“越國家聲遠，潁川世澤長”。據(jù)說這是汪家傳下來的門對子，往門上一貼，南來北往的人一看，就知道是汪家門第，招牌相似。那時候也不知道這對子的含義，越國在哪里？潁川又在何方？也記不清父親是不是向我們細說過家族遷徙的歷史，但父親一再強調(diào)“家聲”這兩個字，說家聲就是一個家庭的榮譽和聲望，不管家族如何遷徙延續(xù)，每一個子孫都要對得起列祖列宗，為家族的榮耀增光添彩。

　　他拍拍我們的腦袋，“汪家未來的家聲就指望你們了。”

　　這已經(jīng)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如果不是今年到梅州，我真的快忘了這個古老的詞匯。梅州是客家人的聚集地。客家，客家，這兩個南轅北轍的字組合在一起真讓我有一種蒼涼而又悲情的感覺：客于他鄉(xiāng)不可為家，但偏偏客家人就是這樣一幅家族流徙的人生圖景。

　　若到梅州客家文化博物館，迎面看到的是一堵百家姓墻，中間一個大大的“亻厓 ”字，這是客家人的自稱，相當于“我”。作為會意字，它形象地表明了客家人從中原來到南方倚山而居的生存狀況。但我寧愿將這個字理解為人在懸崖，這才是客家人在逃亡避難遷徙時的心態(tài)：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動物般警醒，須臾不可大意。一個輾轉千里萬里的族群，一個在陌生環(huán)境尋找棲身之所的民系，一個不斷需要重建家園、救亡圖存的群體，他們各自的家族大概都十分看重成員的精神追求和道德品格吧？都十分在意自己家族的榮光，在意開拓、進取、永續(xù)生存的能力吧？總之，他們十分看重自己的“家聲”。

　　所以，走過梅州那些客家圍屋和連排新居，總會看到或新或舊的對聯(lián)，“振家聲”“美家聲”“遠家聲”“召家聲”“揚家聲”“播家聲”……目不暇接，這些對聯(lián)不僅自豪地彰顯了各自家族輝煌的歷史，更在昭示后人光前裕后薪火傳承。特別是那些圍屋，一走進去，幾乎處處有楹聯(lián)，間間有匾額，這是一種特殊的文化，客家人大概早就知道環(huán)境育人的道理吧。這些楹聯(lián)和匾額匯聚了萬千家族對自己歷史的回望和思考，對家族價值觀的申述和張揚，于耳提面命中充滿了殷殷囑托。

　　由于家族發(fā)祥地不一，遷徙過程中的經(jīng)驗教訓不一，家族成員生存技能也不一樣，所以我們在客家不同家族中會看到對家訓家規(guī)不同的表達，對家聲不同的期望。但是，又由于環(huán)境相同，經(jīng)歷相近，客家人又會在長期的生存中形成大致相同的民系價值認同，那就是“耕讀傳家”，這是客家人共同的家聲。“東種西成，經(jīng)營田畝須勤體；升豐履泰，出入朝端必讀書。”“創(chuàng)業(yè)難，守成難，涉世尤難，且從難中立志節(jié)；耕田樂，讀書樂，為善最樂，須向樂里作精神?！薄袄^先祖一脈真?zhèn)?，克勤克儉；教子孫兩行正路，維讀維耕?！?/FO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