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革命余波

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我在省立滄縣第二中學（今滄州市一中）上學。當時滄縣處于北洋軍閥統(tǒng)治下，滄縣中學就像一潭沉寂的死水，感受不到一絲革命的氣息（革命力量在秘密情況下進行活動，我這個十三四隨的孩子還不清楚）。到了1928年的夏天，我們學校起了很大的變化。雖然大革命已遭到失敗，但他的余波還是潮潤和沖擊了我們周圍的事物。

暑假將臨時，幾個大軍閥像褚玉璞，張宗昌之流，進駐我們學校，他們商量如何應(yīng)付節(jié)節(jié)進逼的北伐軍。校舍周圍，加崗設(shè)哨，戒備森嚴，空氣十分緊張。

一天傍午，我們學校全體師生在后大院李整隊集合。教務(wù)主任周新甫說省督辦褚玉璞要給大家講話。等了會兒，褚玉璞就帶著他的副官，秘書，護兵等一二十個人，還有高個麻臉的滄縣縣長等人，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褚個兒不高，銼墩墩的。他槍做鎮(zhèn)靜地講了幾句，大意是：南軍就是赤化軍，你們要安心讀書，不要聽信赤化宣傳。他們在漢口裸體游行，有傷風化！他們來了實行共產(chǎn)共妻……

看來他心神不定，好像驚弓之鳥，下面不知講什么好了。忽然，他命令秘書向縣長“暫借”一千元，送給學生們，說：“今天見面，別無可贈，給你們一點洗澡錢吧?！敝v完話，他就和張宗昌一伙大小官們故作姿態(tài)，不坐汽車，徒步走向三華里以外的火車站，自然是乘車向天津方面逃跑了。

北洋軍閥的軍隊撤走之后，學校里立刻忙碌起來。還是周新甫主持，號召各班扎糊小旗。吃過午飯趕緊出發(fā)，去歡迎已經(jīng)來到滄縣南關(guān)的北伐軍（就是褚玉璞稱之謂的“赤化軍”）。

說來真是笑話，在北洋軍閥統(tǒng)治時期，我們學校已經(jīng)有了國民黨的秘密組織，可是人們連“青天白日”旗什么樣的都不清楚。竟把白日周圍的十二個三角畫錯，畫得角尖面向白日（顛倒）了。

我們排著隊，打著旗，黨到達一所教會學校的門前廣場時，那里已經(jīng)集合了上千萬的群眾。廣場中間擺著一個方桌和一把椅子。這路北伐軍的總指揮方振武不是坐在椅子上講，而是站在高桌上講，為的是讓人們聽清他的講話。方振武上中流身材，穿一身半舊軍裝，一雙方口布鞋，講話聲音洪亮，富有鼓動性。歷數(shù)官僚軍閥禍國殃民的罪惡行徑，指出了北伐勝利后的任務(wù)。我們這些年輕人聽后感到十分新鮮，令人興奮！

1928年暑假后，我一回到滄縣二中就感到學校和社會環(huán)境起了很大變化。滄縣城里小南門附近開設(shè)了一個書店，聽說開辦人是滄縣二中不久前畢業(yè)的學生。書店門面不大，出售“五四”以來的新文藝書刊。過去書店里擺的是“四書五經(jīng)”，現(xiàn)在是魯迅、郭沫若等人的著作，這時從來沒有過的新鮮事物，深受學生歡迎。我們下了課或在節(jié)假日，經(jīng)常往這個小書店里跑，選購新書成為一種風氣。

我第一次在校南門書店買到的幾本書里有魯迅的《熱風》（毛邊裝訂本）。我勉強讀了幾篇，不懂，就效法別的同學，在教室外面貼了個貼兒，轉(zhuǎn)賣出去。少賠一點錢，為了賺書看。學生們大多數(shù)沒有富裕錢，買了看，看了賣，賣了再買別的書。

繼《熱風》之后，我毫無選擇的讀了《苔莉》、《迷羊》、《管他呢》、《你去吧》……一些小說，都是無評判地看些故事，也不太理解作品的意義。國了一兩年，才讀了魯迅的《吶喊》、《彷徨》，蔣光慈的《少年漂泊者》、《鴨綠江上》以及其他作家的一些作品，自認為對于文學有了一點點理解，也比較愛好和接近了。

1928年下半年，我們學校鬧了一次學潮，老校長下臺，更換了一批教職員，校內(nèi)圖書館添置了一批新書。我們不用跑小南門就可以在學校圖書館里借閱到新書。不過特別受歡迎的小說往往要等很久才能借到手。

回想當年，五四愛國運動，新文化思潮的新鮮空氣，是在五四運動發(fā)生以后九年我們才呼吸到一些。至于無產(chǎn)階級先鋒隊組織在我們學校的建立和活動，覺悟迂緩的我，當時還處于茫然無知的狀態(tài)。1930年暑假我讀完了四年中學（舊制），畢業(yè)回家了。休學半年后，再回到滄縣的時候，我們學校的革命形勢已大大跨進了一步。

記滄二中一位老師

如果說1928年夏天，禁錮的滄縣中學（河北省立第二中學）被吹開一道縫兒，讓師生們呼吸道意思“五四”新鮮空氣。那么，1931年春天的空氣就更不同了，那是一股革命熱流涌進滄縣中學。

我這年春回到滄縣高中插班，立刻覺得氣氛大變，新鮮事物層出不窮，記得第一次上《生物課》課的情景：教室內(nèi)靜悄悄，前門敞開，一位中等身材年約30歲的教師進來。他面目和藹，動作自然，用熱情的目光巡視了一下同學們。他還沒有講話，教師靠后排的一個學生先開了腔：“王先生，談?wù)剷r局吧！”

王老師是在上學期我休學式來滄縣二中的，我這是第一次汀他的課，鄰座的同學告訴我這位生物學教員叫王振華。他對學生提議，沒有立刻答復(fù)，只見他低了低頭，當時我感到十分詫異，我從未經(jīng)過這樣的事，從未經(jīng)過這樣的課堂秩序：老師未開口，學生先發(fā)話；正課不講，說些題外事。我見王老師短暫的沉默，以為他一定在作難，擔心校長、主任來檢查吧？

不然，他是那樣樂于接受同學的建議。他短暫的沉默，是在思索，如何使得自己的分析、評論更準確、更充分、更條理化。我們聽著他的精辟論斷，被他的講演才能所鼓動，情緒逐漸激奮，熱血 迅速沸騰起來，我不了解別的同學，也許去年下半年他們已經(jīng)受到王老師，影響和教誨，而我，可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分析、評說國家大事的呢，真是茅塞頓開呀！

他講話，不是做報告式的，而是座談，他有時也反問同學。師生對話，談笑風生，教室內(nèi)樂趣融融。這時上課？這時講“生物”?廣義的“生物學”吧？此情此景，如果發(fā)生在現(xiàn)在毫不足怪，學校里司空見慣。我說的是舊社會，半個多世紀以前，閉塞古板的舊滄州。

一堂課，滿滿足足的被利用了，根本沒有講正課（正課留給同學們自修就行）。后開我曾想，王老師在發(fā)表政見時的言詞、口才，外國政治舞臺上競選議員的人也不過如此吧?

       第二次王振華老師上課，照樣如此。他像召開記者招待會般的回答問題：

“王先生，你對孔子評價如何？”

我沒本事復(fù)述他的高見。53年前，他回答的大意是：如果沒有歷代帝王利用孔孟學說來愚昧人民，殘酷鎮(zhèn)壓大眾，也用不著非要打到孔家店不可。矯枉需要過正?？鬃邮枪糯瞬黄鸬乃枷虢逃衣?！

“王先生，你談?wù)剫D女解放問題好嗎？”

他說：“緊緊空喊男女平等的口號不行，要有具體措施，制訂政策，更主要的是提高婦女政治經(jīng)濟地位，解決婦女就業(yè)；要與徹底反帝反封建運動結(jié)合起來”

在這學期，學校出現(xiàn)了社會科學研究會、史地研究會、文學研究會。學術(shù)研究空氣甚濃，學生思想十分活躍。我受這種氣氛感染和革命熱流的推動，也參加了一些課外活動。記得學生會在大禮堂組織了幾次學術(shù)匯報、講演競賽會，絕大部分師生參加了。我代表史地研究會，做題目是《英人侵略西藏之目的及概況》的匯報。一位名叫蘇正靜的史地教員借給我?guī)妆緟⒖紩?，讓我寫了一篇《蘇俄之鳥瞰》，介紹蘇聯(lián)十月革命后的新驚奇政策及第一個五年計劃，發(fā)表在滄二中編輯的《學術(shù)特刊》（天津百城書局出版）上面。其實，我只是一知半解地做了一次摘錄整理工作。王振華老師在大禮堂作報告的內(nèi)容是青年應(yīng)該讀什么書和青年的出路是什么。他說：應(yīng)該讀激勵你奮發(fā)前進的書；青年的出路是為人民多做貢獻。

但是，美譽等到學期終了，王老師不知為何突然離校到別處去工作了。

他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戰(zhàn)爭年代，我在解放區(qū)報紙上曾見到過王振華這個名字，記得好像是平原省文教委員會的負責同志我估計此人很可能就是我們的王老師（他原籍就是那一帶，還聽說他到滄二中任教之前是大名中學校長，離開滄二中他又回到大名）。

棉條胡須的功效

九一八事變前夕，河北省立第二中學的革命空氣就相當濃烈。在進步教師的指導(dǎo)下，同志們大都關(guān)系時事。九一八事變對學校師生真到那高很大。在群過抗日救亡運動的影響下，我們滄二中的抗日運動也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事變發(fā)生后，我校學生會立即召開大會，決定停課，組織反日示威游行，搜查日貨。此外，還組織了深入農(nóng)村的宣傳隊，分南北兩路，走遍津南地區(qū)，宣傳抗日救國。

我參加了南路，我們隊友二三十個人。除了一位老師外，都是學生。宣傳過的地方，還能記起來的有：阜城縣的一兩個村莊、縣城和建橋鎮(zhèn)，交河縣城高小、郝村、寺門村及泊鎮(zhèn)等地。印象最深的是在交河縣寺門村，利用廟會進行宣傳。

那是個上午，我們找到廟會管事人，提出要在開戲之前占用戲臺個把鐘頭向群眾演講。好在一般廟會的演出，要比平常演戲開場較晚，為了先讓群眾逛逛廟會，買賣東西。所以我們的宣傳活動并不影響演出。

進行宣傳之前，戲班的鑼鼓先敲打了一通，吸引來眾多趕會的人。我們的領(lǐng)隊開始講話了，他慷慨激昂地控訴了日本侵略者的罪行。幾分鐘以后，他的講演略略停頓。這時，從后臺步履艱難地租出一位老頭兒。他彎著腰，拄著拐杖，頭上箍著一條舊毛巾，眉毛胡子都是白的。他走到臺口，頭部微微顫動。戲臺下用戶的群眾鴉雀無聲，期待老者開口。老人哭聲沙啞的訴說：他是從東北關(guān)外逃難來的，家里人唄日本兵殺害了。他在敘述家人被害的慘狀時講不下去了，痛苦失聲。這時，人群中也有不少跟著哭泣起來。我們的領(lǐng)隊又趁機補充“逃難老人”的身世，掏出火坑的經(jīng)過，并號召父老兄弟們團結(jié)起來為東北同胞報仇雪恨；還痛斥南京當局的不抵抗主義和“先安內(nèi)后攘外”的政策。

聽眾受到很大的感動，他們義憤填膺，和我們共同高呼口號。有的聽眾激動地說：“鬼子要是來了，俺們拿起插把掃帚也要和人們拼!堅決不當亡國奴！”

我們攙扶著老人走進后臺。他激動的情緒過了一陣才平息下來。他摘掉頭上的毛巾，揭下粘在眼眉和嘴唇上面的棉條兒，便恢復(fù)了趙老師的面孔。

我們原來并沒有想到要進行這個節(jié)目，是這次來到寺門村，正趕上廟會，機會難得，和我們一同分來的趙老師臨時想出來的。我們到老鄉(xiāng)家里找來的毛巾、棉條、拐杖等，他用幾分鐘的功夫便畫好了裝，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出場了，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這位趙老師，平時和同學們比較接近，我們當紅四不知道他的政治背景，但他表現(xiàn)了正義和愛國熱忱，是比較受學生尊敬的一位老師。

事過八九年（1940年），我從延安到西安辦事，在西安街上遇見他。找到他的住處坐了會兒，談話中間，我把毛澤東的新作《新民主主義論》送給他。他接過來說：“呃！我還沒有見到。一定用心讀讀?！?/SPAN>

此外，我們沒有更多接觸的機會。我曾問過滄縣二中讀書時就參加了共產(chǎn)黨的張炬，他聽別人講，趙老師是中國農(nóng)工民主黨的黨員，我們黨的朋友。

注：潘芷汀，今泊頭市火興莊人，原省立滄縣二中（今滄市一中）學生。1937年入黨，離休前在北京電影制片廠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