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的詩人群體：王昌齡、崔顥和創(chuàng)造清剛勁健之美的詩人

唐開元、天寶年間，經(jīng)濟繁榮，國力強盛，涌現(xiàn)出大批稟受山川英靈之氣而天賦極高的詩人。他們“既閑新聲，復曉古體；文質(zhì)半取，風騷兩挾；言氣骨則建安為傳，論宮商則太康不逮”（殷璠《河岳英靈集序》）。初唐以來講究聲律辭藻的近體，與抒寫慷慨情懷的古體匯而為一，詩人作詩筆參造化，韻律與抒情相輔相成，氣協(xié)律而出，情因韻而顯，如殷璠所說的“神來、氣來、情來”，達到了聲律風骨兼?zhèn)涞耐昝谰辰?。這成為盛唐詩風形成的標志。

與王維、孟浩然等山水詩人同時出現(xiàn)于盛唐詩壇的，有一群具有北方陽剛氣質(zhì)的豪俠型才士。他們較熱衷于人世間的功名富貴，動輒以公侯卿相自許，非常自信和自負，頗有橫絕一世、駿發(fā)踔厲的狂傲氣概。盡管他們?nèi)胧撕蟮木秤雠c所追求的人生理想反差甚大，頗多失意之感，但仍不失雄杰之氣。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具有豪爽俊麗而風骨凜然的共同風貌，創(chuàng)造出了清剛勁健之美。

　　這群個性鮮明的豪俠詩人，多為進士出身的寒俊文士，文學活動主要在開元、天寶年間。王翰是他們當中進士及第較早的一位。他是并州晉陽（今山西太原）人，生卒年不詳，于睿宗景云元年（７１０）登進士第，“發(fā)言立意，自比王侯”（《舊唐書·王翰傳》），為人狂傲而放縱。在進士登第后赴吏部詮選時，他將海內(nèi)文士分為九等，于吏部東街張榜公布；第一等中僅有三人，除了被譽為“一代文宗”的張說和大名士李邕之外，剩下一人就是他自己，自負得近于狂妄。他入仕后生活放蕩，日與才士豪俠游樂，縱酒蓄妓，因此而被貶為道州司馬，卒于任上。
　　王翰狂放不羈的行為心態(tài)，在盛唐士人中具有典型性；與赤裸裸地追求功名相關(guān)，懷有及時富貴行樂思想。他在《古娥眉怨》中說：“人生百年夜將半，對酒長歌莫長嘆。情知白日不可私，一死一生何足算。”以放蕩為風骨，在后人看來難免輕狂，但反映出當時士人特有的那種極其坦蕩的心情和豪健的氣格。所以王翰詩多一氣流轉(zhuǎn)的壯麗俊爽之語，代表作為《涼州詞二首》其一：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
　　以豪飲曠達寫征戰(zhàn)，連珠麗辭中蘊含著清剛頓挫之氣，極為勁健。王翰存詩不多，但僅此一首七絕，也足以名世了。
　　王昌齡的七絕比王翰寫得好，不僅質(zhì)量高，數(shù)量也多。他是京兆萬年（今陜西西安）人，早年居灞上，曾北游河隴邊地。開元十五年（７２７）登進士第，補秘書省校書郎。七年后中博學宏詞科，為汜水尉。因“不護細行，屢見貶斥”（《舊唐書》本傳）。開元二十七年（７３９）獲罪謫嶺南，翌年北歸，任江寧丞。約于天寶初又被貶龍標尉。安史之亂時，他被毫州刺史閭丘曉殺害。
　　從其《少年行》、《長歌行》等作品中可以看出，王昌齡是個慕俠尚氣、縱酒長歌的性情中人。他在《鄭縣宿陶大公館贈馮六元二》中說：“儒有輕王侯，脫略當世務。”不乏睥睨一世的狂放氣概。他的一再被貶，與不護細行、放縱不羈很有關(guān)系。但因出身孤寒和受道教虛玄思想的影響，他身上有種一般豪俠之人缺乏的深沉，觀察問題較為敏銳，帶有透視歷史的厚重感。他作詩不是全憑情氣，也很講究立意構(gòu)思，其作品除豪爽俊麗之外，還有“緒密思清”的特點。如《出塞二首》其一：
　　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全詩的主調(diào)，是最末一句表現(xiàn)出來的衛(wèi)國豪情，悲壯渾成，給人以大氣磅礴之感。詩人從秦漢的明月關(guān)山落筆，上下千年，同此悲壯，萬里征人，迄無還日，不僅寫出了沉思歷史時對勇于獻身邊關(guān)者的同情和民族自豪感，還隱含著對現(xiàn)實中將非其人的諷刺。如此豐富的內(nèi)容和深厚的情感，壓縮在短短四句詩中，意脈細密曲折而情氣疏宕俊爽，堪稱大手筆。

　　在王昌齡的邊塞詩里，用樂府舊題寫的五言古詩和七言絕句各有１０首，但為后世傳誦的均為七絕。因其性格豪爽，故七言長于五言；而思致縝密，講究作法，又宜于短章而不宜長篇。為補反映復雜內(nèi)容時短章的局限，他創(chuàng)作出了以相關(guān)連的多首七絕詠邊事的連章組詩，即著名的《從軍行七首》。按順序從中挑出幾首，也可串連起來：
　　烽火城西百尺樓，黃昏獨上海風秋。更吹羌笛關(guān)山月，無那金閨萬里愁。（其一）
　　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guān)山舊別情。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其二）
　　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guān)。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其四）
　　大漠風塵日色昏，紅旗半卷出轅門。前軍夜戰(zhàn)洮河北，已報生擒吐谷渾。（其五）
　　前二首寫深長的邊愁，羌笛吹奏的《關(guān)山月》曲中的別情，用“換新聲”勾連，又被琵琶撩亂，托之以高天秋月照長城的蒼涼景色，蒼涼中又彌漫一重壯闊的情思氛圍。后二首寫追求邊功的豪情，不破敵立功“終不還”的壯志，因夜戰(zhàn)擒敵而實現(xiàn)，壯烈情懷與勝慨英風合并而出。出于人之常情的離愁別怨，與英雄氣概相結(jié)合，聲情更顯悲壯激昂。前后章法井然，意脈貫穿，清而剛，婉而健，有氣骨，為七絕連章中的神品。

　　除早年出手不凡的邊塞詩外，王昌齡后來創(chuàng)作的送別詩和以女性生活為題材的作品也很出色。由于他被貶后心境有所變化，與王維、孟浩然等山水詩人交往密切，相互影響；加之受南方自然風物的熏陶，晚年詩風偏于清逸明麗，但仍有一種清剛爽朗的基調(diào)。如《芙蓉樓送辛漸二首》其一：
　　寒雨連江夜入?yún)?，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借送友以自寫胸臆，用“冰心在玉壺”自喻高潔，意蘊含蓄而風調(diào)清剛。再如《采蓮曲二首》其二：
　　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
　　帶有南方民歌的味道，清麗自然，但有爽勁之氣為底蘊，故能脫于流俗。作者其它寫女性的作品，如《長信秋詞五首》、《閨怨》等，亦復如此。

　　王昌齡是專攻七絕的高手。無論寫什么題材，表達什么感情，格調(diào)或高昂開朗，或清剛蒼涼，或雄渾跌宕，或爽麗自然，總有一種剛健之美在。他的七絕留存下來七十馀首，寫得幾乎首首皆好。
　　盛唐豪俠型詩人創(chuàng)造的清剛勁健之美，基于北方士人的陽剛氣質(zhì)，但又帶有南國的清虛情韻，是南北詩風交融的產(chǎn)物。這于王昌齡的作品里已有體現(xiàn)，在崔顥、李頎、祖詠等同類詩人的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他們?nèi)胧饲昂?，都有一段北走幽燕河隴、南游荊楚吳越的經(jīng)歷，這種南北漫游，往往成為其詩風形成或轉(zhuǎn)折的重要契機。
　　崔顥是汴州（今河南開封）人，約生于武后長安四年（７０４），于開元十一年（７２３）登進士第。由于他早年好賭博飲酒，擇妻以貌美為準，稍不如意即離棄，被稱為“有俊才，無士行”（《舊唐書》本傳）。殷璠《河岳英靈集》說“顥年少為詩，名陷輕薄。晚節(jié)忽變常體，風骨凜然。一窺塞垣，說盡戎旅。”崔顥詩歌的“忽變常體”，是從他及第前兩年的南游開始的，其標志是由漢水行至湖北武昌時創(chuàng)作的《黃鶴樓》詩：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馀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詩的前半段抒發(fā)人去樓空的感慨，后半段落入深重的鄉(xiāng)愁，所用事典“鸚鵡洲”是連接前后的關(guān)捩。相傳此洲是漢末狂生禰衡被殺的葬身處，一代名士的風采早已被萋萋芳草湮蓋了；如今以禰衡為同調(diào)的詩人，也因狂放而名陷輕薄，而游歷至此，怎能不頓生空茫之感，有不如歸去之嘆呢？
　　此詩雖為律詩變體，卻被譽為唐人七律的壓卷之作。蓋因作者以搖曳生姿的古歌行體入律，前四句豪爽俊利，顯出大氣磅礴的狂放氣質(zhì)。雄渾的氣勢，令李白讀之罷筆。“晴川”、“芳草”這一對仗工整的律聯(lián)，不僅使流走的氣勢得以頓蓄，也因“鸚鵡洲”一典的隱喻使全詩意脈貫通，潛氣內(nèi)轉(zhuǎn)，馀勢鼓蕩，溢為尾聯(lián)的唱嘆。這種亦古亦律、大巧若拙的結(jié)構(gòu)體制，便于表現(xiàn)高唱入云的雄健氣格，也使聲諧句對的律句更顯清拔隱秀，形成寄情高遠的超妙詩境。
　　南方的人文景觀和自然風物，使崔顥的狂俠習氣得到洗練，作詩的豪爽筆調(diào)中，添了一層清麗空遠的韻味。他南游至吳越一帶時，寫了一些效仿江南民歌的對答體短詩。如《長干曲四首》其一：
　　君家何處往，妾往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xiāng)。
　　這種清新活潑而帶有一定情節(jié)性的連章小詩的創(chuàng)作，近于樂府古制，對于崔顥北歸后寫作《邯鄲宮人怨》等樂府歌行敘事詩是有影響的。他的樂府歌行，能將豪宕頓挫之氣勢，寄寓于明麗俊逸的敘事之中，具有清勁爽麗的特點。
　　崔顥詩中最具凜然風骨的作品，是他于開元后期北上入河東軍幕時創(chuàng)作的邊塞詩，如《贈王威古》、《古游俠呈軍中諸將》等。詩人有意在詩中顯示豪俠氣概，如“仗劍出門去，孤城逢合圍。殺人遼水上，走馬漁陽歸。”能反映他此時夙愿得償之感的是《雁門胡人歌》：
　　高山代郡東接燕，雁門胡人家近邊。解放胡鷹逐塞鳥，能將代馬獵秋田。山頭野火寒多燒，雨里孤峰濕作煙。聞道遼西無斗戰(zhàn)，時時醉向酒家眠。
　　此詩寫邊境之狀如在目前，似斷而能續(xù)的歌行流轉(zhuǎn)體調(diào)，保持了作者豪爽俊麗的一貫風格。由于是寫戎旅生活，更多了一些反映狂生本色的陽剛意氣。
　　李頎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與崔顥頗相像。他是嵩陽（今河南登封縣）人，在當?shù)赜袞|川別業(yè)，于開元二十三年（７３５）登進士第。在及第后作的《緩歌行》中，他說：“男兒立身須自強，十年閉戶潁水陽。業(yè)就功成見明主，擊鐘鼎食坐華堂。二八蛾眉梳墮馬，美酒清歌曲房下。”歌唱當時寒俊士人所憧憬的功名富貴和享樂生活，將初入仕的“尊榮”夸張到了極點，其狂想近于天真。官至一小小縣尉的現(xiàn)實，很快就擊碎了他的美夢，未滿秩而去官，歸隱東川。他寫有一些給他帶來聲譽的邊塞詩，其中較著名的是《古從軍行》：
　　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行人刁斗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云萬里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聞道玉門猶被遮，應將性命逐輕車。年年戰(zhàn)骨埋荒外，空見蒲桃入漢家。
　　起調(diào)雄渾曠放，一片神行，中以一、二聯(lián)攬寫大景物而意氣磅礴，再結(jié)之以感慨萬分的唱嘆。骨氣老勁，剛健有力。與崔顥詩不同的是，詩中缺乏鮮亮的色調(diào)，鋪天蓋地的野云、紛紛雨雪、哀鳴胡雁等陰冷的意象，蘊含著狂生末路的郁勃不平之氣，透出一種極蒼涼的悲愴情懷。
　　李頎信奉道教神仙之說，與著名道士張果有交往，失意南游時，他對南方風物中的幽奇景象和靈怪事物尤為傾心，使其作品在雄渾剛健中帶有玄幽之氣。如《愛敬寺古藤歌》，先寫古藤橫空直上的龍虎英姿，繼而筆鋒一轉(zhuǎn)，集中描寫古藤遭雷擊后倒垂黑枝的幽奇意象，所謂“風雷霹靂連黑枝，人言其下藏妖魑?？胀ヂ淙~乍開合，十月苦寒常倒垂。”在前后意象強烈對比的反差中，回旋跳宕著矯健之氣。再如《聽董大彈胡笳弄兼寄語房給事》里，對彈奏胡笳的描寫：
　　董夫子，通神明，深山竊聽來妖精。言遲更速皆應手，將往復旋如有情。空山百鳥散還合，萬里浮云陰且晴。嘶酸雛雁失群夜，斷絕胡兒戀母聲。川為凈其波，鳥亦罷其鳴。烏孫部落家鄉(xiāng)遠，邏娑沙塵哀怨生。幽音變調(diào)忽飄灑，長風吹林雨墮瓦。迸泉颯颯飛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
　　用眾多通神明的幽奇意象，形容胡笳聲的酸楚哀怨，言其能逐飛鳥、遏行云，靈感鬼神，悲動夷國，有一種震蕩心神的強勁力量。
　　這首足以代表李頎詩歌創(chuàng)作成熟風格的七言歌行，作于天寶五載（７４６）。在此前后，他還創(chuàng)作了一些頗負盛名的送別詩，傳神地寫出了盛唐士人的精神面貌和性格特征。如《別梁锽》：“梁生倜儻心不羈，途窮氣蓋長安兒?；仡^轉(zhuǎn)眄似雕鶚，有志飛鳴人豈知。……一言不合龍頟侯，擊劍拂衣從此棄。朝朝飲酒黃公壚，脫帽露頂爭叫呼。”把一代豪俠那種雄武坦蕩、縱酒狂叫的形象，生動地描繪了出來。又如《送陳章甫》：“腹中貯書一萬卷，不肯低頭在草莽。東門酤酒飲我曹，心輕萬事皆鴻毛。醉臥不知白日暮，有時空望孤云高。”在唐代詩人中，李頎第一位以詩成功地刻畫了人物性格。所寫人物的狂傲精神，正是詩人自身心態(tài)的反映，與詩風的豪爽俊麗和雄健磊落高度吻合。
　　祖詠也是當時值得一提的詩人。他是洛陽人，開元十二年（７２４）登進士第，與王維有唱和；后因仕途失意，移居汝墳，為王翰的座上客。他也曾南游江南，北上薊門，其成名作是應試時寫的《終南望馀雪》：“終南陰嶺秀，積雪浮云端。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以蒼秀之筆，寫出了終南山景色的清寒，詩僅四句，意盡而止。祖詠的代表作當為北上時創(chuàng)作的《望薊門》：
　　燕臺一望客心驚，蕭鼓喧喧漢將營。萬里寒光生積雪，三邊曙色動危旌。沙場烽火連胡月，海畔云山擁薊城。少小雖非投筆吏，論功還欲請長纓。
　　寫要塞薊城的險要，令人望之心驚，但卻觸動了詩人要立功塞上的豪情。調(diào)高語壯，氣格雄健，不失為盛唐正聲。